沪宁线

(转自豆瓣)

在不久前,“沪宁线”这个称谓已经被悄然淘汰了。自2007年1月1日起,沪宁铁路并入京沪线,官方命名改为“京沪线沪宁段”。可是或许是漫长的记忆使它依然存在于人们的口头。
苏州人对于“去上海”有专门的用词,叫“上来”或者“上去”。当我考进上海音乐学院之后,他们经常打电话来希望能“上来看看”我。可他们往返于苏沪之间,在沪宁线上穿梭的经验依然还没有超越我。
在 初中之前,我每周都到上海上钢琴课,为的是能在小学毕业的时候考上某个艺术学院的附中。回想起来,我真是从没想过要成为一个钢琴家,这么一次次艰辛的风雨 来,雨里去的穿梭,其实都是为了满足父亲和老师对我的期待。所以,在之后的抉择中,我终于还是放弃了去一所艺术学院附中,而是回到正常的中学安安分分读书 到高中。然后便是又一次的选择:我还是选择了考音乐学院读一个文科专业(而不是弹钢琴)。于是上海音乐学院便成为可能成为目标的学校,我开始了又一轮地乘 每周当天来回地上课,为艺术考试做准备的历程。
苏沪之间的距离约是90公里,我或许应该很庆幸这一点。因为有太多考音乐学院和各种艺术学院的学生 为了准备提前招生考试,不得不从家乡赶到大城市租下一处房子,在陌生的环境中奔赴于各个课程、辅导班,而往往家长也会一路跟随,放下工作,每天不仅给孩子 买菜、烧饭,还要买颜料画笔,甚至陪着练习视唱练耳。
在他们忙着这些的时候,我正独自在候车大堂,看着或是红色(待检票)或是绿色(已检票)的公 告牌,找到我的候车厅,去等我的火车。过去的火车,有没有空调的绿皮车,有橙色的双层车,也有内部是飞机式座位的,内部特别整洁干净的特快车。在我能记事 的时候,最便宜的苏沪之间火车的票价是7元。那是一班早上6-7点发车的绿皮车,显然也是内燃机车。我记得它是从南京方向开来,停在苏州时车厢依然空空 的,上车后车厢也还整洁,播音放的是当天的频道。在这车上,我曾见过苏沪铁路间最美的场景:初春时节,初升的太阳照射在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上,它们在风中 轻摇,如同金黄色的花浪,这不起眼的花儿汇在一起,释放着怒放的喜悦。只消一眼,便会知晓,这一幕会永远镌刻在我的脑海中。
那时这车到上海的时间也就是一个半小时左右,我不看书,也不在脑子里过当天要上课的内容,只是一路倚靠车窗望着水稻田、绵延的杉树和电线杆。哪怕是夏天,开着窗,这个没有空调的车依然很凉快。
双 层车票价大约是12块钱左右。车上总是很多人,但因为双层车的容量大,每个人还都基本有位子。这往往是我下课后的归途列车。我总爱在这车上做作业和观察别 人。相比绿皮车,这车上的人似乎都是普通市民。很多人利用周末到上海进货,于是便能看到黑色塑料袋装着的庞大货物被放在拖车上,又不知将在沪宁线的哪一站 被这瘦弱的女人抬下,不久后出现在城市街头的橱窗里。

在大学期间,我终于能开始享受到脱离父母,独立思考和处理一些个人问题的空间,于是 便很少回家了。在此期间,有了动车,后来又有了高铁。慢慢地,高铁取代了过去其他所有10-15分钟一班的,沪宁线间的车次。于是,当我再一次地开始频繁 往返于苏沪的时候,绿皮车和双层车再也见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T车、K车,但基本都是从上海发车到阜阳、黄山甚至哈尔滨(或是与之相反方向)的长途车,经 停苏州,票价大致都是15元,从苏沪间运行的时间一般都为1小时。这些车依然带有当年绿皮车那金属锈掉混杂着排泄物的一股酸臭味。在一些比较拥挤时段的火 车一进火车便能看到从天花板一直对到地下的麻袋装行李,车座之间地板上些斜躺着母亲和孩子,行至中途,孩子的奶奶把起小孩,对着地板便直接撒了泡尿。有一 次我穿长裙坐在靠近走道的座位,推车的大叔“诶,让一让!”的话音刚落,我的裙子便被他的推车撕开了一条再也无法用针线缝补的大裂痕。
坐在这车上总能让我感到生活的气息:左邻在说教育改革问题:说是过50年,中国要取消高考了!右邻则在讨论不出10年20年中国一定会完蛋。他们倒并不对这些问题感到期待、恐惧,而是高谈阔论,激情昂扬,似乎自己就是其他听众的领袖。
有 时我会很惊讶于自己的发现:一张差价25块钱的火车票,竟能把人的阶层划分得如此清晰明了。在很难买到的T车、K车上,我们能看到游弋于大城市和自己家乡 之间的流动人口,而在苏沪票价为40元的高铁车厢里,侃侃谈着上星期坐的欧洲之星的上海中年男人和那些睡成一排的白领,则是另一类的“工作流动人口”。他 们大多已经十分倦怠,如果有一组人同行,那经常会是同事结伴而行。他们聊的是在哪里买东西、K歌、吃饭之类的问题。这些或许是中国目前的栋梁的白领们,似 乎并不关心中国会不会完蛋这个问题。
工作关系,我曾以极高的频率乘坐高铁。早上乘高铁离开苏州到上海上班,晚上下班后乘高铁回到苏州休息,周一至 周五,天天如此,因为多年的租房经验让我感到在上海找一个合适的住处实在是太困难的事情。现在苏沪线沿途不再有什么美丽到让我想一路观赏的风景,当高铁以 近3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疾驰,半小时便回到苏州的时候,我瞬间感到自己从一个高度紧绷的个性转化成更松弛、温和的个性了。高铁的干净、舒适实在是一天忙 碌工作的开始和结束时的抚慰。我会在不同的城市中迅速转化和分离着自己的情绪。

有时我依然能清晰地想起刚开始坐火车时候,上海到苏州有时 要走4个钟头,车子缓慢地摇晃,车轮和铁轨发出“咔咔,咔咔”的声音,让我不由得哼起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因为它们的节拍往往吻合。慢慢地,夕 阳西下,若是从南京回到上海,便能看见山间的白雾,与金红交织的晚霞一道,慢慢被黑色的夜色渗透,然后,慢慢地,一节节的车厢拖着我们,停靠每一个温暖的 故乡,每一座争分夺秒的城市,每一个逍遥自在的城镇,每一个未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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